站在最前沿的阵地，快递公司的座次一日不能排定，义乌的战火就一日不能停息。2021年3月，义乌收件的最低价格再次被打穿到1元以下。这一次，“搅局者”是极兔。
3月底，义乌当地一位兼做圆通、申通、百世快递的网点老板告诉作者，现在，一次发3000-5000票、均重100克以下的商家，圆通1.2元可发全国；发到新疆、西藏只要1.5元。发申通1.35元，百世则是1.3元。
但极兔还能做到更低。
据一位极兔代理商王君（化名）向作者透露：总部对义乌的许多拼多多商家给予了运费补贴，超万件的大单小件可做到1元发货。“轻飘飘像纸一样的快递，看情况最低可做到8毛。”在义乌之外的散件，极兔则比照通达系8-10元的省外快递要低2元左右。
“面单费和派费都赚不回来。”前述义乌网点老板表示，现在即便是1.2元发全国也是亏的，唯一的利润来源是每天超过一定单量，总部有每单0.5元的返点奖励。她在抖音上写道：“现在的行情有点乱，该亏的亏，该赚的赚。”
过去几年，通达系“以价换量”，市场份额不断提升，但同时也面临着净利萎缩、股价下跌的困局。更让他们担心的是，极兔在起网一年内就达成了2000万的稳定日单量，如果接下来累及他们核心的市场份额，市值前景将更加黯淡。
而在通达系和极兔身后，还分别站着阿里、拼多多、京东等电商巨头，这进一步加深了博弈盘面的复杂性。
贯铄企业CEO、上海交通委邮政快递专委会副主任赵小敏对作者表示，2021年价格战会继续加速，败者最终或会以末端网点剧烈波动、股债双杀等方式出局。
价格战再起，网点“入不敷出”
义乌的老板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2元的快递了。
《棱镜》曾报道，早在2019年6月，申通率先将一单价格降至9毛，那年的上半年一度打到弹尽粮绝，差点发不出工资。通达系各家流血应战到当年7月，才通过谈判将价格升回到2.5元左右。
短短半年后，2020年3月，随着疫情后产能快速恢复，有义乌的快递黄牛群里又喊出了“8毛发全国”的价格，义乌再次陷入红海。据当地网点老板回忆，5月，通达系有停战之意，陆续向加盟商发出了因“高速路收费”而涨价5毛到1元的文件，但“雷声大雨点小，都怕客户跑了，况且还有极兔在抢市场，谁也不敢真涨”。
2020年双十一期间，义乌快递曾经小幅回升；2021年春节之后，价格战便再次打响了。
据2021年1月快递服务业务经营数据显示：顺丰、圆通、申通、韵达的快递业务单票收入分别为17.26元、2.38元、2.51元、2.23元，同比降幅分别达到12.4%、19.3%、23.9%、22%。在海外上市的中通虽未单独披露单票收入，但CFO颜惠萍表示，2020年中通也将单票价格下降了约20%。
终端网络开始剧烈波动。春节前后本是快递的平稳休战期，但近几个月，快递网点频频传出异常和“跑路”的新闻；并有二三线快递打不下去，退出战场。
据大众网·海报新闻报道，2020年底，圆通快递山东胶州、青岛等地的网点爆仓。有记者实地探访后看到快递堆积如山，快递员不知去向。2021年1月，据微博网友反映：北京、郑州、重庆等多家百世快递站点被曝多日无人配送、网点疑似倒闭。
2月底，在十年间已“卖身”多次、2017年被苏宁云商全资收购的天天快递向加盟商发出通告：宣布全面转型，未来为苏宁易购提供同城速递。加盟商在微博上表示这是“逼人退网”。
“前些年的爆仓主要是快递数量超出网络承载能力造成的，现在的爆仓则是利益分配造成的。”赵小敏说，快递行业里，收件重点区域被称作“产粮区”。如今产粮区的价格已无利可图，便只能减少向终端网点分配的利益，进而引发网络崩溃的事件。
一位在湖北某乡镇做了6年通达系二级承包区的老板对作者透露，他平均日派件量800件、收件100件上下，高峰时年收益20万元左右。但近几年，一级网点的派费不断下降，从最初的1.5元/件降到了0.8元/件，未来据说还要下调。今年，网点又增收了每天150元的装车、分拣操作费，加上每月要缴纳几千元的“固定”罚款，已经入不敷出。
终端利润的减少也让小哥越来越不情愿将快递派送上门。
北京一位通达系快递小哥向作者抱怨说，他目前每天派送的单量在300件左右，单件派费1元，而这1元的派费从不可能被全部拿到。
例如，将快递放入快递柜或者驿站，需要小哥自掏0.3元；总部还规定，网点截止到18点的签收率要保证在95%左右，若有人拒绝向存放点放件，小哥擅自点击签收、遭遇客户投诉，会被罚款300元左右。
因此，他也总结了一套打法：对那些较少怨言的“宽厚”用户，就默认放入驿站；重点保证反复投诉的“钉子户”的派送时效。
如今，越来越多的老板开始专做快递驿站的生意，以取代配。相应地，二级快递承包区也有渐渐消亡，和驿站互相整合的趋势。
一位在贵阳经营50平米菜鸟驿站的店长对作者表示，她做驿站取件的同时，手上积累了小区附近一千多个收件人微信，今年她准备同时做社区团购的团长。
在价格战失血、新玩家挤压的双重影响下，过去一年，申通股价下跌了约50%，市值只剩下了140亿元左右。2020年前三季度，圆通、韵达、申通扣非净利润增速分别为-9.7%、-52.1%、-104.9%。
搅局者极兔：背靠OPPO系
极兔无疑是去年以来搅动快递行业的最大变量，甚至连顺丰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新玩家的力量。
过去一年，顺丰的市场份额收缩了2%左右，第四季度净利增速为16%，比照前两季度均超50%明显放缓。据“雪球”用户记录：3月18日，顺丰高管在财报沟通会上谈到极兔时表示，“规模再大也守不住市场，这是我们战略角度看到非常深刻的教训”。第二天，顺丰股价最低下跌了9%。
据《晚点 LatePost》报道，成立一年的极兔速递日单量在2021年1月已经达到了2000万——“通达系”此前达到这个数字均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快递要做大，三大因素：钱、单量、人，缺一不可。”极兔代理商王君指出，极兔的特殊性在于其借势了步步高系源源不断的资金和拼多多的天量订单。
资料显示，极兔的创始人李杰来自步步高的OPPO体系，是公司里的一位传奇人物，极具威望和号召力。2008年前后，李杰担任OPPO苏皖地区总经理期间，便是有名的区域冠军。2013年，李杰被派驻到印尼开拓海外市场。两年后，OPPO在印尼手机的市场份额从0提升至20%，名列市场占有率第二。
2015年，李杰在印尼创立“J&T Express”。2018年，J&T已布局整个东南亚。2019年9月，李杰将J&T带回国内，通过“借壳”龙邦快递拿到许可证，并更名极兔快递。2020年3月，极兔正式起网。
甫一下场，李杰便在公开信中表示：要在2021年冲击快递行业日均2000万单的“盈利生死线”，并在3年内做到中国快递前三名。
与多数逐步拓区的快递不同，极兔从一开始就是重资产全国起网。据王君介绍，极兔用于启动的近百亿资金主要来自OPPO总部、工厂、OPPO一级代理商的直接投资。快递转运中心建设则由总部和一级代理商共同出资，总部占股51%，代理商占股49%。
“步步高系是一个比较封闭的体系，坚持不上市。多年来，一级代理商手里都积累了大量资金。步步高鼓励员工出去做生意，大家彼此的信任感很强。”他说。
因此，与新兴快递公司首先卡在起网、招商一环相比，OPPO系内的投资快得像自来水。据一位与李杰熟识、在江苏宿迁经营多年的OPPO二级代理商透露，极兔在江苏招商时，他拿着500万元资金去找李杰，却因手中预期单量不够被拒，“想投资都抢不到位子”。
2020 年 11 月极兔数据显示，起网半年多，极兔就建成了转运中心 78 个，拥有干线车辆 2000 多台，其中 686 台为自营。而许多极兔的下属网点，则来自于步步高系星罗密布的前方门店。
王君透露，为了尽快招人，早期极兔加盟商给快递员的派件费高出行业内1倍左右；收件费则比照通达系异地派送10元的订单，极兔会便宜2元左右。“极兔双十一后，全国高峰日均补贴在1亿元左右。”
在单量方面，王君透露，极兔现在90%以上的单量仍来自于拼多多，其余则有京东、抖音、快手和少量淘系的订单。
2018年之前，拼多多的订单还高度依赖通达系配送。2019年，拼多多加速崛起，与阿里的竞争摩擦增大。同年2月，拼多多上线了电子面单系统，信息逐渐向阿里封闭。同时，据王君介绍，此后拼多多便着意扶植自己的物流，并密切与极兔接洽合作。
据拼多多2020年财报显示，其全年订单数达383亿笔。2020年10月，拼多多CEO陈磊表示，拼多多日均包裹数已超过7000万个。“拼多多想给我们更多的订单，但我们现在还接不住。”王君说。
背靠拼多多，极兔的凌厉攻势很快就对通达系构成了明确威胁。2020 年 7 月，有不少媒体曝出，圆通、韵达、申通先后禁止旗下加盟商和网点为极兔派件。
但这并不足以阻碍极兔的脚步。“极兔达成2000万单目标后，已无法被轻易剿杀了。”现在极兔除了扩大网络建设，以增加承接单量，“目前公司也在向西亚、中亚等更多国家布局，李杰的说法是要将极兔建设为全球性的快递公司。”王君说。
据亿邦动力网报道，极兔接下来的融资规模将达到百亿级别，包括多家风投基金。对此极兔不予置评。但据王君了解，在步步高系内，融资应该不是问题，且不少通达系的从业者也对极兔的招商表示了兴趣。
快递战年中或迎来“临界点”
如今，极兔也要考虑如何过渡到精细化运营模式。据王君透露，极兔的低价收件还会延续，但“总部在降补贴，4月1日会全国降派费，降完之后和通达系派费就基本相当了”。
这意味着极兔的红利期也将一去不返。
但价格战仍要继续，直到有人出局。赵小敏谈到：“接下来京东物流要上市；一些国资物流企业混改可能也要布局C端，顺丰还在对通达系降维打击。要想长期生存，快递公司要建立起成本管控、分配效率的综合能力。”
例如，目前市场占有率已超过20%的中通已有走出价格战泥潭的趋势。经过数年在基础设施端的投入，中通在行业内拥有最多的自主产权厂房、自有车辆、自动分拣设备；市场份额和成本优势明显、网络稳定、市值领先。2020年中通在港二次上市，又募资了近百亿港元，这让中通在市场上拥有了更多的议价空间。
据作者从义乌快递网点处了解到，每天发2000票、300克以内的包裹，圆通、申通、韵达费用在1.5-1.6元不等，中通则可做到1.7-1.9元之间。
其主要原因在于，淘宝店主或拼多多商家对服务要求较低，对价格更敏感；但义乌的江北下朱村有大量的抖音、快手等直播商家，他们会间歇式订单爆量，更在意网络的稳定。
“一些商品单价更高的商家也会考虑顺丰‘特惠专配’，3到3.5元包3公斤。”义乌的快递网点老板对作者表示。
2021年，顺丰的下沉布局也势必与通达系正面交火。据顺丰2020年财报显示，以“特惠专配”电商件为代表的“新业务”占比已提升至28.2%，件量结构已超过时效件。此前，顺丰的电商件更多用来“填仓”闲置资源。在顺丰财报会上，公司表示将为电商件做专门的布网建设，减少对于原有时效件的冲击。
同时，顺丰也在尝试拉起另一张低价的加盟式“丰网”。2020年下半年，“丰网”进入测试阶段。财报会上，顺丰透露：丰网2020年双十一期间突破了日均100万单，目前业务量在日均100-200万单左右。“丰网要达到日均800万单才能达到平稳规模，预期再花6到12个月持续推进。”
作者从快递加盟商处了解到，目前丰网主要集中在广东、浙江、福建等“产粮区”，未在全国大范围铺设，但从业者因顺丰品牌，对于丰网已趋之若鹜。
“丰网加盟费在业内是最高的。福建县城加盟费20万元，福州市内加盟费50万元。还有传言浙江县城的丰网网点炒到了100万元。但去年福建县城的众邮加盟费是10万元，极兔只需要2万元。”一位福建当地的加盟商店主对作者说。
快递战场之外的电商战场，也决定着他们将为谁提供单量、补充弹药，打击哪个敌人。“价格战的核心要看电商产业资本如何抉择。”赵小敏说。
例如，通达系中阿里占股2%、与之关系最为松散的韵达有进一步倒向拼多多的趋势。春节前夕，韵达和极兔一起与拼多多签署了物流保障协议，规定在春节期间，拼多多只使用极兔与韵达两家快递承运。
而在2020年9月，阿里分别向圆通、申通输血66亿元和33亿元增持股权。同时，阿里还有权在2022年12月27日之前，向申通购买约20%的股权。未来或可通过完全掌控申通，进一步制约战局。
在京东商流支持下、2020年3月成立的众邮快递，一度也是搅动市场的重要力量。据京东内部人士向作者透露，众邮主要功能是承接京喜、部分京东商城的低线市场单量和与京东深度合作的快手电商单量。
去年10月1日，众邮推出了一项1.5元发全国的优惠政策。另据京东披露数据，2020年双11当天，京喜订单量近1500万单，这为众邮提供了稳定商流。
2020年底，京东的社区团购战略地位提升，由刘强东亲自带队，集团全线资源向此倾斜。众邮快递随之更名为京喜快递，并入京喜事业群。据一位众邮加盟商向作者透露：目前众邮单量和去年相比大幅下降。“传说京东希望店主转向社区团购，但还没有细则，让人很迷茫。”
另据作者了解，由中国国信信息总公司控股、江苏国信持股的哪吒速运或也将通过接盘天天快递进入市场。虽然天天否认过此传言，但据两名快递加盟商向作者透露，他们都在3月收到过哪吒的招商说明，其中分拨中心的照片使用的即是天天的信息。“哪吒大概是购买了天天的分拨和干线，但暂时没有收购末端，可能会年中起网。”
“接下来，公司股价、网点的波动和政策面影响可能会带来多重共振，催促快递公司从价格竞争扩展到全方位的竞争。”赵小敏说，“今年年中，这个临界点估计就会到来。”
本文作者：李小白，来源：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