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再工业化”何以艰难?

平安证券钟正生、范城恺
平安证券:一方面发达经济体“去工业化”被认为是经济发展客观规律;另一方面,美国自身的经济结构以及美元的“特里芬难题”,加大重振制造业的难度。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奥巴马政府开启“再工业化”战略;2017年以后,特朗普延续了这种愿景,启动“再工业化2.0”。二者的政策目的均为重新发展美国制造业,且都支持加大基建投资。

在奥巴马和特朗普时期,美国“再工业化”成效不佳的原因较为复杂、也颇有争议。一方面,发达经济体“去工业化”被认为是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另一方面,美国制造业的成本劣势、产业政策缺乏连贯性、以金融业过度繁荣为代表的经济结构问题、以及美元作为国际储备带来的“特里芬难题”等,进一步加大了美国重振制造业的难度。

商品内需有限

1980 年代以来,与美国“去工业化”现象同时发生的是,商品消费占美国居民消费的比重持续下降次贷危机后,美国商品消费占比继续维持下降趋势,其中耐用品消费占比下滑更明显,由 2003-2006 年平均的 12.9%下降至 2010-2019 年平均 10.5%。商品消费需求的下滑,与制造业增加值占 GDP 比重以及制造业就业占比的下滑是基本吻合的。然美国“再工业化”战略在鼓励投资方面费尽心力,但难以从根本上打破商品消费增长的瓶颈,自然限制了制造业投资和就业增长的空间。

事实上,制造业需求下滑是发达经济体的通病,有时也被认为是一种顺应经济规律的“正常”现象。IMF 文章《去工业化:原因与影响》(1997)认为,1970 年代以来全球“去工业化”并非制造业发展失败的特征,而是经济成功发展的自然结果;原因在于居民入增长并主动增加非商品消费占比,以及生产技术进步令制造业就业需求相对下降1经济理论杂志》2012 年的一份研究指出基于全球 31 个主要经济体的观察,各国制造业增加值占 GDP 比重与人均 GDP 水平呈“倒 U 型”关系,暗示当一国经济发展到较高水平时,人们对制造品的需求可能相对下降,对服务消费的需求相对上升2美国加图研究所 2021 年的报告犀利指出制造业就业的流失不仅发生在美国,也发生于其他发达经济体中,制造业在国家经济中的作用下降是经济发展的正常现象,不应据此粗暴地判断美国制造业政策的成败3

国际竞争加剧

在全球比较中,美国制造业成本劣势仍然突出毕马威 2021 年全球制造业成本调查报告显示基于 2012-2019 年数据,国制造业初级成本包括劳动力、地租、水电、税收和利率等竞争力 17 个被调查经济体中排名倒数第 4不仅显著落后于中国、马来西亚等发展中经济体,也不及加拿大、韩国以及大多数欧洲国家,仅好于日本、巴西和瑞士,成本劣势十分明显。其中,美国劳动力成本过高是最为显著的劣势4

中国制造业综合实力的上升,无疑加大了美国重振制造业的难度。2010-2019 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在全球的占比由 18.2%大幅上升至 27.3%,同期美国、欧盟和日本的占比均出现下滑,且远远落后于中国。更为重要的是,中国制造业在此时期不断迈向中高端化,与美欧的竞争加剧。2013 年以后,中国高技术和装备制造业加快发展,电子设备、汽车制造业表现尤为突出布鲁金斯学会 2020 年的文章认为,中美之间正在进行“第四次工业革命之争”,中国相对美国具有研发投入大、产业政策优、占据全球供应链中心地位、以及更加重视技术标准等四方面优势5

此外,布鲁金斯学会 2016 年的文章指出,美国产业政策失灵的一个可能原因是忽视企业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6。尽管美国“再工业化”战略包含丰富的优惠政策,但这可能不足以扭转部分“行业领袖”已经铺垫的全球化之路7以苹果公司的外包战略为例,2017-2020 年期间,尽管特朗普大力鼓励制造业回流,但苹果公司供应商中的美国企业从 2016 年的 78家缩减至 49 家,占比也下滑了 2 个百分点至8%

产业政策“断崖”

首先,奥巴马时期政府支出未能延续高水平,或削弱产业政策效果。如前所述,奥巴马的产业政策以财政支出和补贴为核心手段。但在 2010-2019 年,美国政府支出占实际 GDP 比重呈下滑趋势。2009-2016 奥巴马时期,美国政府支出占 GDP比重由最高时的 21.9%,逐步下降至 18%以下; 2017-2019 年特朗普时期进一步下降至平均 17.4%。次贷危机后,奥巴马的“再工业化”政策包含了经济纾困的成分,因此推行较为顺利;但当美国经济复苏后,财政刺激不得不退坡,产业政策空间也更受束缚;2014 年中期选举后,共和党掌控参议院,令这位“跛脚总统”更难有所作为。

其次,政党轮替破坏产业政策的连贯性奥巴马和特朗普支持的细分行业有明显区别,意味着政策未能持续稳定地支持相关制造业深耕。例如,奥巴马支持发展汽车行业,大力补贴美国两大汽车公司,汽车行业投资在 2010-2014 年期间大幅上升;但特朗普时期再无相关政策,相关投资也随之萎缩。又如,奥巴马出台《清洁能源计划》力挺新能源发展,也一定程度上通过严格的环保政策限制化工行业发展;而特朗普上台后否决了《清洁能源计划》大力支持传统能源发展,化工行业投资明显回升。

再次,特朗普的“逆全球化”政策对于制造业发展可能弊大于利。结果上看,2017-2019特朗普时期美国制造业贸易逆差反而加速扩大。特朗普的政策对美国制造业的负面影响来自方面一是,特朗普的贸易保护遭遇他国反制,美国制造商的出口成本也被迫上升二是,贸易壁垒反而令部分制造商进口原材料和中间品的成本上升三是,特朗普时期有关海外利润的税收政策,反而鼓励“外包”而不是“回流”8。以医药行业为例,新的税收政策鼓励医药企业增加海外有形资产投资,以提升税收豁免基数这反而令更多制造环节“外流”。数据显示,2018 年税改政策(TCJA)实施以来,美国医药造业进口上升明显快于出口、贸易逆差扩大。

金融发展过度

美国金融业繁荣可能侵蚀制造业发展空间。BIS 2015 年的工作论文指出,全球 20 个地区过去 30 年的数据显示,金融业对实体经济存在挤出效应其模型分析认为,一方面因为金融业倾向于支持资产更具有质押性(有形资产占比高)但生产率较低的项目,另一方面因为金融业可能吸引高技术劳动力从研发密集型产业流出9次贷危机后,美国超宽松货币政策之下,大幅下降的利率为金融服务业创造了良好的发展环境。美国金融、保险、房地产及租赁业增加值占 GDP 比重,由 2003-2006年平均的 19.9%上升至 2010-2019 年平均的 20.4%但美国金融业的繁荣似乎并未带来实体经济的繁荣,而更可能挤占制造业发展空间。例如,尽管美国政府希望加大高端制造业人才储备,但由于金融业薪酬较高,制造业企业在人才争夺战中自然处于劣势。2010-2019 年,美国金融业薪酬增速进一步超过制造业,截至 2019 年金融业平均薪酬高出制造业 30%

金融市场繁荣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投资短视化。《美国事务》2022 年秋季报告指出,美国上市企业过于关注短期资本回报最大化导致长期投资不足2009-2018 年,标普 500 成分公司将 91%的净利润以股票回购或股息的形式分配给了股东意味着用于研发、设备投资和流程优化的部分十分有限10数据显示,2000 年初美股上市公司的资本开支是回购与分红总额的两倍,但次贷危机前后,上市公司资本开支的占比明显下降。 2018 年特朗普减税后,企业倾向于将增长后的税后利润更多用于股票回购与分红,而不是增加资本开支11

美元指数升值

次贷危机后,随着美国经济成功复苏,美元呈现走强趋势。2010-2019 年期间,美元指数累计升值 20%奥巴马政府支“强美元”,希望国际社会对美元重拾信心;特朗普政府虽然支持“弱美元”,以捍卫美国商品出口竞争力,但美国经济增长良好美联储处于加息周期2016-2018 年),美元指数持续获得支撑此外,2010-2019欧洲经济受欧债危机冲击深、复苏较缓,日本经济则仍陷长期通缩,欧日货币政策更为宽松,进一步促使美元走强

美元升值对美国制造业出口产生负面影响。历史上,美元实际有效汇率(REER,衡量相对于贸易伙伴的货币价值)走高时,美国净出口往往加速下降并对实际 GDP 产生拖累。虽然美元升值意味着国内购买力上升,但出口竞争力下滑对制造业的负面冲击更为显著。纽约联储报告2015测算,若美元汇率在一个季度升值 10%,将导致此后全年实际出口金额下降 2.6%,但进口成本不会显著下降(原因在于外国出口商会调高产品价格),最终或净出口对美国 GDP 的拉动下降0.5 个百分点而且,美元升值的负面冲击可能会持续数年12

本文作者:钟正生(执业编号:S1060520090001)、范城恺(执业编号:S1060523010001),来源:平安证券,原文标题:《美国“再工业化”系列研究(一) 国际金融危机后,美国“再工业化”何以艰难》。华尔街见闻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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