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雅得是土黄色的。尽管位于市中心的王国中心大厦早在2002年就已经落成,成为当时沙特最高的建筑,但20多年过去,在这个超级石油大国的首都,大部分建筑仍是土黄色的两三层小楼。从高处俯瞰,这些低矮的房子向城市边缘延伸,直至没有尽头的沙漠,偶尔出现的高楼大厦显得有些突兀。
但沙特又是日新月异的,以致于“在沙特的6年像过了60年”,在沙特生活了20多年的英国学者马克·汤普森说。
自从2016年春天推出宏大的经济与社会改革计划——“2030愿景”(Vision 2030)以来,沙特从一个封闭的世界逐步走向开放。女性不再被禁止驾车,电影院在时隔30多年后重新回到沙特人民的生活当中。因为不发放旅游签证,沙特曾被外国游客认为世界上最难进入的国家之一,但如今它不仅开放了旅游签证,电子签证的出签速度更令游客感到惊喜。石油是沙特的经济命脉,但“2030愿景”的目标是摆脱对于石油的依赖,实现经济多元化发展。
“天差地别”,在沙特的中国投资人黄烁子在谈到沙特过去几年的变化时说。她向《财经》记者回忆起几年前刚搬到利雅得时连找到一个可以和男同事坐在一起的星巴克都很难。彼时的沙特要求咖啡馆和餐馆设置性别隔离的入口,这一规定直到2019年底才被取消。
作为沙特费萨尔国王学术与伊斯兰研究中心社会经济研究部主任,汤普森长期关注沙特的社会转型。他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表示,尽管沙特的转型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石油繁荣期,但在沙特推出“2030愿景”的过去几年里,变化降临得格外迅速。
“如果你和沙特年轻人聊天,你会发现他们生活的世界与父辈或者祖辈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就像中国一样,有太多的变化发生。”汤普森说。
现在的沙特就像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不止一位在沙特创业的中国投资者和企业家对《财经》记者提到。这个处于经济转型中的国家正在成为中国企业的投资热土。
“2030愿景”目标
根据沙特统计总局的数据,沙特在2022年的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速达到了8.7%。这一数字使得沙特超过印度,跃为二十国集团中经济增速最快的国家。这是沙特十多年来经济增长最快的一年,尽管这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国际石油价格的大幅上涨,但是沙特政府认为其为经济多元化所做的努力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沙特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原油和天然气仍然贡献了沙特GDP的最大份额,约占32.7%,但制造业超过炼油活动贡献了8.6%的份额,批发零售连同餐馆、酒店也贡献了8.2%的比例。
沙特位于亚洲西南部的阿拉伯半岛,处在亚洲、非洲和欧洲的交界处,是西亚北非地区最大的经济体。上世纪30年代在沙特东部发现的油田改写了这个沙漠之国的命运,沙特的经济从此与国际油价绑定在了一起。
作为全球最大的原油出口国,沙特超过七成的出口额来自石油,石油收入在沙特政府财政收入的占比一度超过90%。沙特因此被认为是典型的“食利国家”,即高度依赖石油产业带来的“石油租金”,以此为国家运转的基础。
尽管经济多元化的口号早在多年以前已经喊出,但沙特进行转型的决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其迫切地想要摆脱石油价格波动对于国家的影响。
2014年下半年开始,国际油价持续下滑,从2014年6月每桶100多美元的高点跌至2016年的每桶不到30美元。沙特在2015年的财政收入锐减,创造了史上最大财政赤字980亿美元。
美国CNN主持人、时事评论家法里德·扎卡里亚在2015年写道:沙特除了能在地上打钻、抽出石油,一无所长。但是他忽略了沙特变革的决心。面对低迷油价带来的打击,决策者意识到单一石油经济模式不再可持续,必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2016年4月25日,沙特公布“2030愿景”,一场雄心勃勃的转型拉开帷幕。
“我们绝不会任由我们的国家受到大宗商品价格波动或者外部市场条件的摆布。”“2030愿景”的总设计师、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在宣布这一规划时表示。
通过去石油化的结构性改革,沙特试图建立一个新的经济体系,摆脱长久以来对于石油的依赖。“2030愿景”文件写道:“实现经济多样化对经济的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虽然石油和天然气是我们经济的核心支柱,但是我们已在扩大其他领域的投资。”
今年3月,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林毅夫在利雅得参加了一场关于“设计国家增长模式”的对话。他指出,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制定长远愿景格外重要,明确实现这些目标要付出哪些必需的努力。
林毅夫对《财经》记者表示,沙特“2030愿景”正是要在非石油领域找出新的增长点,通过发展非资源型经济,实现经济多元化,创造更多就业和出口,从而推动经济进一步发展。
“2030愿景”围绕于三个主题:充满活力的社会、繁荣发展的经济和充满抱负的国家。它的三个支柱则是沙特在阿拉伯与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地位、成为全球投资强国的决心和连接亚洲、欧洲和非洲的国际枢纽。
沙特在“2030愿景”中罗列了300多个具体转型目标,其中包括到2030年,沙特从世界第十九大经济体跻身全球前15强,将油气行业本地化水平从40%提升至75%,将非石油出口占非石油GDP的比例从16%提高至50%,将外国直接投资占GDP的比重从3.8%提高至5.7%,将私营部门对GDP贡献从40%增至65%,中小企业对GDP的贡献率从20%升至35%,女性在劳动力构成中的占比从22%增长至30%等。
“沙特的转型不会在2030年停止,2030年不是终点。一些目标会在2030年实现,一些可能不会,还有一些需要进行调整。”汤普森在评价“2030愿景”进展时说。
有的目标已经提前实现,比如女性劳动力的占比在2022年已经超过35%。有的目标还离得很远,比如,吸引外资的努力一度因沙特记者卡舒吉遇害事件影响而受挫,私营部门对GDP的贡献到2022年只提升了3个百分点至43%,而2030愿景的目标是65%。
劳动力市场的变化是“2030愿景”实施以来沙特取得的最明显成就之一,标普全球市场财智中东北非经济前瞻主管拉尔夫·维格对《财经》记者说。沙特公民的失业率已经从11.6%降至4.8%,意味着“2030愿景”中把失业率降低至7%的目标已经提前实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女性就业率的提高。“沙特女性,尤其是大城市的女性,开始在原本只为男性保留的工作岗位上发挥作用。”维格说。
沙特分析人士阿卜杜勒·阿齐兹·沙巴尼对《财经》记者表示,自愿景启动以来,沙特成功实施了许多支持性举措和结构性改革以实现经济转型,包括加强民族工业、最大限度地发挥私营部门和中小企业的作用、增强公共财政的可持续性、推动非石油出口等。“预计未来几年,这种可持续经济的结构转型步伐将继续。”
任何国家的转型道路都不会平坦,沙特也不例外。在“2030愿景”推出之后,汤普森在一系列访谈中发现当时的“2030愿景”在一些人看来是“降薪、增税和停止福利”的同义词。为了增加非石油收入,沙特从2018年开始征收5%的增值税,并在2020年提高至15%,民众因此抱怨物价上涨。虽然沙特民众对“2030愿景”的看法随着各项目标的推进而变得更积极,但改革的阻力并未消失,尤其是社会文化方面的改革。
“2030愿景”的推进需要巨额投入,沙特国家主权基金公共投资基金(PIF)成为这趟改革列车的引擎。为了实现投资能力的最大化,沙特政府将国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的部分股份转入公共投资基金,并推动沙特阿美上市,希望至少在技术上使得投资而非石油构成沙特政府的收入来源。沙特阿美于2019年12月募集256亿美元上市,创造了全球最大规模IPO(首次公开募股)。
“沙特经济结构还未真正发生改变,它的经济仍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石油。三分之二的政府收入依然来自石油行业,经济多元化还有很大空间。”维格说。如果石油价格再次下跌,沙特转型步伐将放缓。虽然沙特很快就从2020年新冠疫情带来的油价低迷影响中恢复,“2030愿景”的实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因为沙特主权基金仍有财力提供资金支持。但维格指出,如果油价长期低迷,沙特将要做出一些必需的调整。
中东最大风投市场之一
3月中旬,利雅得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国际会议中心人头攒动。来自亚洲、欧洲、北美和非洲的政府部长、银行家、风险投资人、金融分析师等数千名代表在这里参加第二届金融行业大会,这是中东地区最重要的金融峰会之一。
沙特国家银行董事长阿马尔·阿尔库达里在会议期间接受媒体采访的一番表态成为压倒瑞信的最后一根稻草。彼时沙特国家银行还是瑞信的最大股东,在阿尔库达里表示不会向陷入流动性危机的瑞信进一步注资后,瑞信股价暴跌。尽管阿尔库达里后来试图挽回影响,称市场恐慌毫无必要,但瑞信在几天之后被瑞银收购。
这段发生在金融行业大会上的插曲或许与主办方的意图背道而驰。沙特财政部部长默罕默德·贾丹在开幕致辞时说希望这次会议帮助全球金融行业变得更加强劲、更有影响力和更具韧性。
2023年沙特金融行业大会现场。摄影/《财经》记者 江玮
金融行业大会是沙特金融部门发展计划(FSDP)的项目之一。作为沙特“2030愿景”的重要组成部分,金融部门发展计划试图通过发展多元和有效的金融服务行业来支持沙特国家经济的发展,增加收入来源并刺激储蓄、金融和投资。
沙特金融行业发展计划负责人费萨尔·阿尔沙里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金融行业发展计划是“2030愿景”的重点项目,已经取得了诸多激动人心的进展,比如沙特股指被列入明晟(MSCI)新兴市场指数,金融科技公司的数量从2019年的20家增至将近150家,零售行业的电子支付比例已经达到57%。
近年来,风险投资和初创公司在沙特的重要性日趋显著,沙特正在成为全球最具吸引力的风投市场之一,多家风险资本机构代表出现在会场。塔拉·贾布里是其中的一员,她出生在沙特,在加拿大和美国生活多年之后回到了利雅得。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地方。沙特热切地希望实现经济多元化、发展非石油行业,政府张开双臂欢迎投资者,这很有帮助,尤其是我所在的风险投资领域,因为规则总在修正和调整,与政府保持开放的沟通渠道是非常重要的。”贾布里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
沙特拥有充裕的资本并非新事,公共投资基金是世界上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之一。“2030愿景”的一个目标是将公共投资基金的资产总额从6000亿沙特里亚尔(约合人民币1.1万亿元)增加至超过7万亿里亚尔(约合人民币12.88万亿元)。但近年来机构投资者对沙特的兴趣渐长,资金呈现双向流动。
“过去人们从沙特获得资本然后部署到其他国家,现在沙特希望基金管理者能在沙特进行投资,这方面的兴趣渐增。”塔拉说。
2019年,易达资本创始管理合伙人黄烁子从印度转移阵地来到沙特。易达资本是一家美元基金,一期募集资金4亿美元,沙特主权基金PIF和阿里巴巴支持的eWTP Capital为其基石投资人。过去四年,易达资本投资了20个项目,其中既包括极兔中东、沙特云(沙特电信公司与阿里云的合资公司)、华盛证券等多个中资出海项目,还投了沙特本地公司。
在利雅得阿卜杜拉国王金融中心的写字楼,阿里云的标识立在大楼顶部格外醒目。这里是利雅得唯一有高层建筑楼群的地方,易达资本在利雅得的办公室也设立于此。
黄烁子表示,易达资本一期基金的投资思路是共建沙特的数字化本地生态。“沙特迫切希望全面发展数字化经济,但他们还不具备本地能力,所以我们从数字化新基建这个方向入手,把中国相对有比较优势的产业能力带到沙特。”她说。
风险投资在沙特仍是新兴事物,在过去三四年,黄烁子和她的同事花了很多时间解释他们所做的事情。但她同时深刻感受到沙特已经成为中东北非地区增长最快的风投市场。2022年,中东北非地区吸收的32亿美元风投资金中,有三分之一流向沙特。
中东数据分析平台MAGNiTT的报告显示,沙特在2022年的风险资本投资总额近10亿美元,同比增长72%。虽然144笔的交易量在数字上较去年有所下降,但这一年内完成了三笔大型投资,分别是食品科技初创公司Foodics的1.7亿美元C轮融资、金融科技公司Tamara的1亿美元B轮融资和数字货运平台TruKKer的1亿美元C轮融资。
“我们为什么会跟踪新兴市场的轨迹?其实都在寻找下一个大爆发的市场机会。”黄烁子说。沙特的人口结构、互联网渗透率、消费力等因素使她确定了对沙特市场的信心。这种信心是长期的,因为这一地区是“值得以30年以上的时间周期去挖掘和布局的市场”。
沙特同样是贾布里最青睐的市场,但她所面临的挑战也很明显:由于投资的是全新商业模式,监管有时并不明晰;不想放弃股权的初创企业需要债务工具为运营提供融资,想通过退出获得回报的投资者则需要正常运转、高效的资本市场,这些生态系统在沙特的建设需要时间。
金融业过去几年在沙特的发展像是沙特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之前外资来沙特主要是石油行业,如今对金融和数字等领域的投资在增加。”咨询公司中东北非催化剂(MENA Catalysts)的总裁山姆·布拉提斯对《财经》记者表示。布拉提斯曾担任谷歌支付监管与牌照事务的负责人,离开谷歌后,他成立这家公司为科技公司在中东拓展业务提供服务。
从能源到电子游戏
汤普森开了一辆长安皮卡。这在五年前对他而言还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毕竟利雅得街头出现最多的车辆还是日本的丰田或者韩国的现代。但如今利雅得拥挤的街道展现了长安、哈弗、吉利等中国汽车的身影。由于出口数量持续增加,沙特已经成为中国汽车出口的主要目的地。
近年来,中国与沙特的关系进一步深化。受此鼓舞,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和投资机构来此寻找商机。2022年12月,在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沙特期间,两国企业签署了30多项协议,涵盖绿色能源、物流、云计算、建筑等多个领域。“沙特与中国日益发展的良好关系无疑将成为中国企业在沙特投资成功的有力支撑。”沙巴尼说。
在决定把工作重心放到沙特之前,黄烁子曾在印度耕耘市场。尽管眼下对沙特的投资热度令人联想起中国企业对东南亚和南亚的投资浪潮,但在两地的经历使黄烁子得出结论:沙特和印度是不同的——沙特与中国没有地缘政治负担,在经济发展上互相需要,这样的伙伴关系更稳固。
更重要的是,“2030愿景”带来了额外的机会。黄烁子指出,“2030愿景”覆盖了沙特国家发展的方方面面,无论是数字化新基建,还是医疗健康、新能源、新材料等领域都蕴藏着中国产业公司的机会,因为这是一个几乎未被开垦的新经济发展领地。
“大部分来沙特考察的产业公司,只要来一次,都想在这里落地发展,有所布局。”黄烁子说。去年,易达资本在利雅得的办公室接待了超过500家来访的中国企业和机构。作为沙特唯一一家中资背景投资机构,易达资本成为中国公司了解沙特的一个窗口。
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当天,易达资本的办公室接待了一个来自北京的代表团,成员包括能源、新能源、通信技术等领域的企业代表。
晶泰科技首席财务官谭文康是其中的一员。在利雅得的三天,谭文康与代表团成员密集拜访了沙特投资部、能源部、工业和矿产资源部、沙特证券交易所、奥拉杨家族集团等政府部门、金融机构和本地企业。在这些交流中,谭文康和他的同事深感“沙特非常欢迎中国企业”,他从中发现了更多潜在的合作机会。
最初吸引谭文康来到利雅得考察的原因是沙特的传统优势:能源成本。作为一家人工智能药物研发公司,晶泰科技于去年7月推出一项新的业务——用机器人工作站赋能传统化学合成。项目落地后,他们发现最主要的成本是电费,而中东地区能源资源丰富,不仅有石油,还有太阳能和风能。出于优化成本结构的考虑,他们打算把机器人工作站放到中东,沙特是谭文康考察的第一站,第二站是卡塔尔。
沙特已经探明的石油储量居世界第二位,天然气储量也排在世界前列。3月中旬,利雅得路边加油站显示95号汽油的价格为每升2.33里亚尔(约合人民币4.27元)。更早来到沙特的人还记得水比油贵的经历。
利雅得街边加油站,显示95号汽油价格为每升2.33里亚尔(约合人民币4.27元)。摄影/《财经》记者 江玮
石油之外,发展可再生能源是沙特“2030愿景”的重要内容。根据2030年可再生能源规划,沙特将大力建设新能源发电项目以替代燃油电厂,希望在2030年实现50%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目前沙特工业电价为每千瓦时0.048美元(约合人民币0.33元),不到中国国内价格的一半。
沙特之行让谭文康发现了除了药物研发之外的其他机会。“我们也希望能赋能其他行业,比如农业、电池新材料和化工。”谭文康对《财经》记者表示。他打算今年5月再回到沙特,争取在年内敲定中东总部的选址。谭文康曾在五年前来过一次沙特,当时等了五个星期才拿到签证,而这次再来出签只用了24小时,“进步很大”。
在2030愿景之下,沙特从单一石油经济向更多元的经济转型,物流、基建、新能源、矿业、旅游、娱乐等行业迸发出了更大的活力。
北京一席互娱(Joybox Games)创始人王巍岩对沙特2030愿景里关于游戏产业的内容如数家珍:要在2030年之前成立250家游戏工作室,创造3.9万个就业机会,使游戏产业为沙特创造500亿里亚尔的经济贡献。为此沙特主权基金旗下的Savvy游戏集团将斥资380亿美元用于收购、投资和创建游戏公司,希望使沙特在2030年成为游戏和电竞的全球中心。
去年12月,来自福州的手游公司龙腾简合与沙特投资部、通信与信息技术部签署协议,将在沙特成立十个游戏工作室,并将区域总部迁至沙特,在沙特证券交易所上市。沙特方面则提供税收等激励措施。
王巍岩在北京开发的游戏也专注于中东市场,在国内已经获得天使投资。他打算把游戏公司开到利雅得。沙特市场对他意义重大:这里的用户月平均付费率高,达到三四百美元,贡献了公司百分之七八十的收益。
“沙特刚刚开放,相当于中国千禧年左右红利期,你说机会大不大?”王巍岩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一直想来沙特寻找合作伙伴的他在出入境防疫政策调整之后便踏上前往利雅得的旅程。
二次创业成立Joybox的王巍岩对此行做了充分的准备,对于要不要出海、怎么出海、落地政策如何对接,特别是与Savvy对接等问题,他都有过深入的思考。沙特今年生效的新公司法全文一百多页,他也研究了一遍。他明白要在本地注册企业,才能符合沙特游戏产业的引进政策,得到办公室、资金、人员和游戏周边相关资源的支持。
然而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创业并非易事。初来乍到时,王巍岩四处碰壁,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合作伙伴。关系,关系,关系,他重复了三遍。“我知道这个国家需要我,而我需要找到执行落地的部门。沙特游戏主权基金里几乎全是欧美人,沙特人屈指可数。”关系的建立需要时间,在国内讲究效率的他不得不放慢脚步,适应当地的节奏。
“中国创业者一直是准备好的状态,只是看他们的开放程度和对中国的信任程度,再加上我们的运气。”王巍岩说。在利雅得待了一个月后,他渐渐打开局面,如今已经启动注册公司,成为Savvy引进落地的第一家中国游戏公司。
利雅得还是迪拜
2021年初,为了鼓励跨国企业将区域总部落户沙特,沙特宣布从2024年1月开始,外国企业如果想继续与沙特政府或者其持有的企业、机构、基金开展业务需要在那之前将区域总部设于沙特。
目前已经有大约80家跨国企业获得了在沙特设立区域总部的牌照,包括百事可乐、联合利华和西门子。利雅得皇家委员会计划在未来十年吸引超过500家外国企业将区域总部落户利雅得。
申请区域总部牌照的企业可以获得沙化率(雇佣沙特公民比例的要求)减免、配偶和子女工签等优惠政策。沙特投资部长哈立德·法利赫在近期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这些企业还可能获得税收减免的激励。
在很长一段时间,阿联酋因为更宽松的商业环境、更世俗化的生活方式成为跨国企业中东总部或者海湾总部的首选之地。从迪拜到利雅得旅行的人在习惯了迪拜的繁华之后在初来乍到时会产生强烈的落差感。
根据世界银行2020年发布的营商环境报告,沙特在190个国家和地区排名第62位,较前一年提高30位,是营商环境改善最为显著的经济体之一。但邻国阿联酋的排名遥遥领先,排在16位。
“虽然迪拜比它的邻居领先了二三十年,但从市场规模而言,沙特是这一地区主要经济引擎。”布拉提斯说。
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外资为什么选择沙特。多位受访者提到了沙特作为中东地区最大市场的地位。“沙特市场的规模和重要程度无法被忽视⋯⋯但阿联酋对外资的吸引力也仍将保持。”维格说。
“阿联酋虽然国际化程度更高一些,但体量更小。”物流公司极兔中东CEO(首席执行官)肖忠秋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极兔将中东北非的区域总部设在了利雅得。
市场体量和人口结构是沙特的优势。“这是海湾国家人口最集中的市场,也是消费力最强的市场之一。”黄烁子说。沙特统计总局2020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在沙特近3600万人口中,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年龄在35岁以下。这些年轻人构成了巨大的、不断增长的市场。
过去几年,电商在沙特快速拓展市场。新冠疫情动摇了沙特民众线下购物的习惯,沙特网上购物的人数已经从2016年的1050万增长至2022年的1930万。但电商依然面对诸多挑战,尤其是在物流配送方面。
2021年10月,极兔中东成为沙特第20家跨境清关与本地派送牌证合一的正式持牌运营机构。沙特政府迄今为止颁发了20张清关牌照,极兔是其中唯一一家中国企业。
沙特是肖忠秋执掌的第一个海外市场。他曾经觉得沙特是一个封闭、神秘的国家,但来了之后发现这里的人民真诚友好,国家开放程度高,和他印象中的沙特完全不同。他看好沙特的未来,“沙特的潜力在于市场体量大,人口年轻化”。
未来十年,极兔将与易达资本等合作伙伴在中东北非投资20亿美元,在沙特建立这一地区最大的智能物流产业园。
高度考验能力的市场
黄烁子从事跨境投资的履历超过十年。在她看来,中国产业公司的全球化才刚刚开始,无论在哪个市场。“出海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事情,面临的挑战和国内不同⋯⋯海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在一个全新的市场,从文化到各个方面带来的运营挑战是非常巨大的。”
在中东市场的这四年,易达资本发现并非所有的中国产品和服务都适合切入这里。当下中沙关系的向好为两国产业和市场碰撞出火花创造了机遇,但具体的机会以及如何把握这些机会都需要中国公司真正了解和深入这个市场之后才能做出决策。“最终我们希望能将这些资源和经验开放给产业,帮助大家少走弯路。”黄烁子说。
肖忠秋也感叹在海外创业的难度。“毕竟是陌生的国家,全新的团队,要对困难进行充分评估。”招工难是其中一个问题。由于沙特本地人通常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与其他快递公司一样,极兔在沙特招募的快递员和操作工大多是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埃及或者菲律宾的外国劳工。虽然外籍劳工的工资较本地人更低,但面临额外的用工成本。
据中国商务部发布的2021年版对外投资合作国别指南,目前有150余家中资企业在沙特开展经贸合作,业务涵盖工程承包、贸易航运、通讯服务、工业投资和园区建设,并向金融、物流、电子商务等领域延伸。尽管目前进入沙特市场的中国公司类型在增加,但在当地的中资企业仍以能源、工程企业居多。
在“2030愿景”之下,一系列大型工程项目启动,为工程承包企业创造了诸多机会。2017年,沙特宣布在西北部城市塔布克附近建设新未来城(Neom)。作为沙特“2030愿景”的旗舰项目,一个占地2.65万平方公里的崭新城市将在沙漠和群山间拔地而起,它的面积大概相当于37个新加坡。新未来城将重点发展能源、交通、食品、数字科技、生物科技、娱乐等产业,预计到2030年对沙特GDP的贡献将达到1000亿美元。
沙特是中国在阿拉伯地区主要的承包工程市场之一,2020年中资企业在沙特新签承包工程合同额76.8亿美元,居阿拉伯地区首位。2022年,中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连同西班牙、沙特的两家企业与沙特新未来城公司签订了一份交通隧道项目施工总承包合同,这是新未来城中镜线(The Line)城市的先导项目。
规划中的镜线是一座长条状的线性城市,长170公里,宽只有200米。两座500米高、相互平行的镜面建筑物构成了城市的全部,最多可以容纳900万人口。在这片狭长地带生活的居民将不需要汽车,高速铁路使城市穿行的时间缩短在20分钟以内。
陈国强是新未来城的一名建设者。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他从利雅得的展厅和新未来城的网站等不同渠道看过对这座城市落成后的介绍,以致于当他去年秋天第一次抵达新未来城时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什么都没有。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新未来城的建设也需要时间,只是速度比预期的要慢。陈国强在沙特从事工程项目已经13年,他对《财经》记者表示,新未来城大概是他经历过进度最慢的一个项目,因为业主总在变更设计方案。
从新未来城到首都利雅得,吊塔、建筑工地随处可见。虽然工程项目清单从利雅得萨勒曼国王公园到吉达中心,从新未来城到红海项目等等不一而足,但在大好形势之下,工程业内人士对沙特当下的基建热潮保持谨慎态度,因为工程企业的效益问题仍旧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在沙特工程市场有着十多年经验的韩峰对《财经》记者表示,国内基建企业在行业内虽然有很多优势,但在沙特这个特殊市场很难发挥出来。而且,目前绝大多数中资基建企业在沙特还处于工程链下游的施工层面,如果能再上一个台阶进入规划、设计领域,局面会更好,话语权也会更多。“希望随着我们国家产业的不断发展与积累,能通过工程与产品将我们的技术、规范与标准等更多地推向世界。”
提到中国工程企业在沙特的发展,一个难以忽视的失败教训是2010年中铁建在麦加轻轨铁路项目上超过40亿元人民币的巨额亏损。“第一次进入沙特建筑市场都要交学费,就看学费多少。”陈国强说。中铁建在上述项目亏损的原因复杂,涉及工期变更、设备采购、拆迁进度等因素。后来的中资企业从中吸取了一部分教训,不再盲目投标,而是更有选择性。
“沙特是高度考验能力的市场。”韩峰总结道。他指出,流程效率低与付款不畅往往都是死结。比如,国内工程准时完工是很正常的事,甚至还能比计划提前完工,但这在沙特基本不太可能,无论是中企还是沙特本土企业。一年工期变成两年很正常,加之报价本来就较低,延误会造成各种成本增加与现金流紧张,产生各个层面的纠纷,从而导致项目亏损,甚至是重大亏损。
“我们的企业还要不断提升在国际工程投标过程中的各项风险评估与综合报价能力,在签约、实施到交工维保等过程中的法律与商务管理能力,尽量避免或减少延误,在出现延误后也要有能力进行合理的索赔。”韩峰说。
在布拉提斯看来,外资在中东发展面临的首要风险是信息不对称。“不要被错觉迷惑。在进入海湾市场之前,需要有了解当地的人提供真实、有洞察力的图景。”
外界对于沙特最大的刻板印象是什么?“要么他们非常富有,都开法拉利,要么都是恐怖分子。”汤普森说。但在沙特多年的经历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友好的国家之一。他强调,沙特社会不是同质的,而是充满多样性,在这样的市场,没有一个万能的答案。
利雅得一家咖啡馆门口贴着“2030愿景”的海报。摄影/《财经》记者 江玮
“我们会变得更加开放,像迪拜那样。”在利雅得一所大学就读工程专业的哈龙对《财经》记者说。但他很快补充道:“不,我们会变得比迪拜更好”。像其他沙特人一样,哈龙的未来与“2030愿景”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他相信自己在毕业时会更好找工作,因为在“2030愿景”之下,人们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
而像哈龙这样相信未来的年轻人将是沙特实现国家转型的关键,如同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在启动“2030愿景”时所说,沙特真正的财富来自民众的雄心和年轻一代的潜力。
本文作者:江玮,文章来源:财经杂志,原文标题:《中国商人掘金沙特|《财经》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