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纽约苏富比,一幅画以 18.41 亿港元落槌,成为拍卖史上第二高价的西方画作(第一仍是达文西《救世主》,约 35 亿港元)。这幅划时代的作品,正是 Gustav Klimt 的《Portrait of Elisabeth Lederer》。 这幅极为精彩的肖像画同时打破以下三项纪录:
* 克林姆个人拍卖纪录
* 现代艺术拍卖纪录
* 苏富比历来最高价成交

若只看数字,很容易把它当成「又一件天价奢侈品」;但当我们走近画布、细看每一寸衣纹与背景,你会发现:这不只是一位维也纳贵族千金的肖像,而是一场东方龙袍与欧洲沙龙文化,缠绵纠结的跨文化盛宴。
一、蚕茧与羽化:维也纳贵妇的「龙袍之身」
画面中央的伊丽沙伯,全身裹在一袭白花长袍里,真人大小,仿佛直立的蚕茧。她身形轻微前倾,姿态优雅,气质明媚,却微微透出一丝哀愁与拘谨。
她背后那件满布繁纹的披风,像一双刚刚展开的翅膀:
她是茧,而披风是羽化而出的瑰丽翅膀。
这件披风既是奥地利上流社会物质条件的象征,更是跨文化想像的载体。维也纳最富裕的犹太银行家之女,披上的不只是名画家的光环,而是被重新编码的「东方帝王之衣」。
二、十二章纹重生:龙袍语汇的跨界移植
若要理解这幅画的跨文化精髓,必须从披风上的纹饰看起。
红火纹、彩蝙蝠、祥云、日月星辰、花卉芝草……这些并非随意装饰,而是明清皇帝龙袍上「十二章纹」的变奏。克林姆显然不只是略懂皮毛,而是细细揣摩过龙袍图像的结构与意义,再用他熟练的装饰语汇重新翻译为油画。
最引人入胜的是那两道藏在下摆波涛间的蓝色「长形生物」:
拍卖行专家多半直觉解读为象征皇权的双龙,但细看之下,却更像一对狮子——张口露齿、顶着卷曲鬃毛、脚爪有力,周身翻涌着火焰与彩云。
在这个细节上,中西语言微妙叠合:
- 形式上承袭龙袍的图式位置与构图逻辑;
- 造型上却更接近西方熟悉的「狮子」意象;
- 意义上同时指向东方帝王威权与西方高贵、守护的象征。
这不只是「用了东方纹样」这么简单,而是把原本只属于皇家与礼制的权力语汇,改编为一位犹太银行家千金的衣纹——权力象征从皇帝身上,移到资本阶级与艺术收藏家的女儿身上,完成了一次跨文化、跨阶级的转位。
三、帝皇将相与才子佳人:中国戏台登上维也纳画布
披风之外,背景同样精彩。伊丽沙伯身后的挂画,宛如一整幅被浓缩的中国戏台:
- 右侧:黄袍佩冠、佩剑的高官或皇帝,身后有骑马将军与披甲随从护驾;
- 左侧:婢女与小姐作揖行礼,有和尚与小沙弥相伴,随从捧着大型香烛与供品,像是一队前往进香的队伍。
这些原本出现在历史题材绘画或戏曲舞台上的人物,被克林姆以他标志性的柔和粉色与细腻笔触重新包裹——夸张的东方服饰与仪典,被柔化为梦境中若隐若现的场景。
于是,画面中央的维也纳贵妇,不再只是站在欧洲室内,而是站在一幅「东方故事」之前——像在皇帝与才子佳人之间,成为跨文化叙事的中介。
在这里,挂画不只是背景,而是一块「文化幕布」:
- 它暗示了东方贸易与皇家珍品流入欧洲所累积的财富与品味;
- 也在无声地对照:帝皇与贵族制度在东西方同时走向没落的时代命运。
四、辛亥、战火与富家千金:两个世界同时崩塌
这幅画创作于 1914–1916 年之间,历时三年。当时的伊丽沙伯年仅 20 岁,出身于奥地利第二富有的犹太家族;维也纳的沙龙文化、建筑与艺术正处繁荣尾声,但历史的断层已悄然逼近。
同一时间轴上,世界另一端的中国经历辛亥革命,满清王朝倾覆,龙袍与帝皇权力走向历史博物馆;大量宫廷旧藏与皇家珍宝,透过战乱、贸易与拍卖,流向欧洲收藏家,成为上流社会客厅里的挂画与陈设。
而欧洲则迈入第一次世界大战,贵族制度与文化殿堂在战火中摇摇欲坠。
克林姆笔下这位披着「东方龙袍变体」的维也纳贵妇,恰好站在两个世界共同崩塌的历史交界:
- 她衣服上的十二章纹,是远方帝国落日余晖的碎片;
- 她脚下的地毯与身后的挂画,是东方贸易转化成欧洲财富与品味的象征;
- 她本人则是奥匈帝国晚期沙龙文化的缩影——美丽、精致,却悬在深渊边缘。
龙袍、帝皇将相、戏曲式人物、神秘如飞蛾眼睛的地毯图案,被克林姆编织成一个华丽却脆弱的世界,将她暂时托举在波涛之上。
五、未完成的背景与未完成的人生
据说在创作过程中,克林姆与赞助人 Lederer 先生,曾为画作理念争论不休。克林姆始终对作品未感满意,特别是背景人物仍想继续修改;而 Lederer 则坚持画作已足够完成,甚至亲自到画室,将画像取走。
这也成就了画面特有的气质:背景人物朦胧、若隐若现,像是半梦半醒之间未竟的幻象。这种「尚未完全尘埃落定」的状态,与其说是缺憾,不如说是对时代不确定性的敏锐捕捉。
从今天回望,这个未完成的背景,几乎像是一则预言——不只预告了一幅画的未竟样貌,更预告了一个家族与一位女子未能善终的人生。
六、龙袍护不了她,却是画家的名字救了她
画中这位拥有「龙袍」与东方珍宝围绕的贵族少女,命运却远比画面残酷。
1936 年,父亲辞世;
1938 年,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Lederer 家族的财产与收藏全部被没收,伊丽沙伯再也未亲眼见过这幅肖像。
曾经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富家千金,成了在纳粹体制下被唾弃、被追捕的犹太女子。面对集中营的威胁,她竟是藉这幅画找到了生机—— 她声称 Gustav Klimt 才是她真正的亲生父亲;风流成性的克林姆在情理上并非全无可能,而她的母亲也愿意签署宣誓书,证明这段「私生女」血统。
在冷酷的种族审查制度中,「半雅利安人」这个分类,成了她免于被送往集中营的脆弱保护。
讽刺的是:
- 画布上那件象征东方权力与财富的「龙袍」,并不能保护她;
- 真正撑开那一道缝隙的,是画作下方那行「Gustav Klimt」的签名。
七、跨文化的完美融合,与时代的残酷对照
《Portrait of Elisabeth Lederer》之所以在今日被视为「神品」,并不只是因为它完美展示了克林姆晚期风格与装饰语汇的成熟,更因为它在多个层面上完成了「完美」与「残酷」的重叠:
- 在形式上,它是东方龙袍纹样与维也纳沙龙美学的绝妙融合;
- 在文化上,它让中国的帝皇将相、才子佳人,以柔和艳丽的姿态走上西方画布;
- 在历史上,它把中国帝制的没落、欧洲贵族的崩溃与犹太家族的悲剧,巧妙封存于同一画面;
- 在命运上,它既为少女披上飞蛾般华丽的羽翼,也见证她从贵妇到流亡者、从被爱到被时代抛掷的完整坠落。
-在传承上,现存收藏来自现代最有影响力的犹太人之一的雅诗兰黛 (Estée Lauder) 创办人的长子雷纳德·兰黛;
东方龙袍在这里,既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也是被拆解、再组装的视觉语汇; 维也纳贵妇的身影,则在这层层图像之中,成为跨文化时代最耀眼、也最脆弱的载体。
这幅画之所以令人动容,在于它让我们意识到: 跨文化艺术的「完美融合」,从来不是纯粹美学的游戏,而是历史、权力与个人命运交缠后留下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