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市场分割+统一货币：中国经济为什么需要防范走向“欧元区化”？

陆铭教授的<中国房地产市场的时空格局>

 3.6  中国经济正在走向“欧元区化”？

本期提要

• 什么是经济的“欧元区化”？中国经济正在走向“欧元区化”？
• 为什么“欧元区化”会导致地方政府的债务积累？

本期内容

在前面的课程里，我给大家讲过，一个国家，特别是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应该选择在集聚中走向平衡的道路。

讲到这里大家可能会问我一个问题，陆老师我们有没有可能违背世界上其他国家的发展经验，因为我们国家非常不一样，我们就是要追求地区之间的均匀发展，不要那么集聚。

我接下来要给大家讲的道理就是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为了说明这个道理我要讲一个新的词汇，叫做中国经济的欧洲化。

中国经济的欧洲化是什么意思？

我们先从欧洲国家的债务危机开始讲起。大家知道，这些年，欧元区的一些欠发达国家，比如希腊，它的债务问题是比较严重的。为什么希腊这样的国家会出现严重的债务问题呢？跟欧元区的先天不足有关。

在下面这张图上大家可以看到两个关键词，一个叫市场分割、一个叫统一货币。

在市场分割这个意义上，大家知道，虽然根据欧盟的法律，在欧洲国家之间，人口是可以自由流动的，但是其实欧洲国家之间存在着语言、文字、宗教和文化差别，由于这样一些事实上存在的差别，不同欧洲国家的人口不是那么自由流动的。我在前面讲到，人口的自由流动可以使不同地区之间的人均GDP的差距缩小，反过来讲，当仍然存在着事实上的劳动力流动障碍的时候，其实各个国家之间就存在人均GDP的差别，比如法国和德国的人均GDP大概是希腊这样国家的2倍左右。

在这样一种仍然存在着严重的市场分割和国家之间的劳动生产率差别的情况下，欧元区走向了货币一体化。最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一个货币的汇率应该跟它的劳动生产率挂钩，劳动生产率上升，货币会走向升值；劳动生产率下降，货币就应该贬值。欧洲这些国家结成了欧元区这样一个统一货币区，但是有的国家劳动生产率高一点，有的国家劳动生产率低一点？怎么办？

事实上，欧元汇率是盯住中间的某一个劳动生产率水平的。理解了这一点，大家就能理解，欧元区的成立，对于法国和德国这样的先进国家来讲，实际上相当于出现了货币贬值，而对于希腊这样相对欠发达的国家来讲，实际上相当于出现了货币升值。

让我们站在一个欠发达国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本来我的劳动生产率就已经比其他国家低了，但是大量的人口由于前面讲到的语言、文字、文化、宗教这些障碍，无法流动到发达国家去，那么对这些国民来讲，我就要为他们提供社会保障、公共服务、就业机会等等，需要有大量的支出。但这个时候，我又不能让自己的货币单方面贬值，因为我不是一个在货币意义上独立的国家，我是统一货币区的一部分，于是货币贬值这样一个提升国家竞争力的手段就不能用。于是，有大量的支出需要，我却没有能力通过发展经济来提升自己的财政收入，同时又缺乏通过货币贬值提高自己经济竞争力的手段，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只好借债。这就是欧元区内部欠发达地区存在比较高的债务的根本原因。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看中国的情况。

我把它称为中国经济的欧洲化，或者更确切的讲，其实是中国经济的欧元区化。前面讲过，中国存在户籍制度等等这样一些制度，导致人口的自由流动没有办法实现，所以中国最发达地区的人均GDP是最欠发达地区的4倍多。与此同时，中国天然是一个统一货币区。我经常说，中国自秦朝以后就是统一货币区。那么大家想，到了现代经济就有一个汇率决定的问题。人民币的汇率由谁来决定？由于前些年中国的出口非常旺盛，中国经济的走势有一段时间也相当好，所以长时期以来，人民币汇率是处在升值的通道当中。而且实际上，中国大量的出口集中在长三角和珠三角地区，也就是说这些地区的出口一直比较旺盛，其实带动了人民币的升值。

理解了这些东西，我们再来想象一下欠发达地区的情况。我们的一些欠发达地区，比如说像贵州这样的地方，它本来就远离大港口，想要发展出口导向型的制造业就比较困难，因为成本比较高。同时，它的劳动生产率比较低，又有大量的人口还滞留在当地，需要给他们提供社会保障、公共服务，而且中国的地方官员还面临着要最大化当地经济增长的政策目标，所以就需要花钱，钱从哪来？

如果它是一个独立国家，它可以通过货币贬值来提高自己的竞争力，但是由于它天然在人民币这样一个统一货币区之内，它不能贬值。它不仅不能贬值，我前面说到，人民币前些年还在升值，结果越升值越导致这些欠发达地区实际上丧失掉了竞争力，这样一来它需要花的钱从哪来？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靠中央给钱，也就是我们说的财政转移支付。第二个就是借钱。其实我要告诉大家，在中国的体制之下，无论是中央政府事前向欠发达地区财政转移支付，还是事后当欠发达地区借了债还不上的时候帮它去还，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只不过是事前给钱还是事后给钱。

明白了这些东西，大家就知道，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劳动力流动远远不是促进劳动力资源最优化配置，并且由此缩小地区间差距这么简单，它实际上是国家发展战略必须要走过的道路，只有在一个统一的货币区之内，通过劳动力流动缩小地区之间因为劳动生产率产生的差距，才能避免欠发达地区最终走向负债累累这么一个局面。

大家可能会想，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能不能让欠发达地区，像贵州这样的地方，降低工资水平，把成本降下来，这样的话它不就有经济发展的竞争力了吗？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大家想，如果中国的沿海发达地区的人均GDP是贵州的4倍，通过削减贵州的工资来适应当地的劳动生产率，那就意味着地区之间的工资差别也应该在4倍左右。第一，这在政治上会成为一个非常大的问题。第二，如果地区间的工资差别真的这么大，大家想，是不是又产生了促使人口从欠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流动的这么一个经济动因。所以明白这些道理大家就知道，劳动力的自由流动在统一货币区里面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道路。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接下来会影响房地产市场需求的来源，大家也就能够理解到，在人口流入地，需求来源是可以持续的，而在人口流出地，特别是三四线城市，未来人口可能面临萎缩，所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前置性的判断。

大家要知道，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实现劳动力的自由流动，那么我刚才讲的这种情况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们来看一张图，这是跟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一起合作研究时画的一张图。这张图上的颜色表示一个省的债务除以GDP这样一个比率。大家看到什么？

其实沿海地区的颜色还是比较淡的，整体来讲就是中国的中西部，尤其是欠发达的那些省份，债务除以GDP的比率比较高。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我刚刚讲到的，在欧元区内部，欠发达的国家债务率高，到了中国，就是欠发达地区的债务率比较高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本质上反映了什么问题？实际上是投入产出的效率比较低。中国地方政府的债务，大约有70%是花在地方政府所建的基础设施、工业园、新城这样的项目上，如果这些投资项目可以带来经济的增长，你就不会看到这些地方的债务除以GDP的比率比较高了，相反，这个比率比较高恰恰说明这些地方有大量的投入，但是经济的增长跟不上，效率比较低。

我顺便讲一个问题，在整个中国经济增长已经开始出现下滑的时候，贵州的经济增速仍然维持在两位数，在媒体报道里，它是中国西部增长的明星。可是我想提醒大家一下，看看贵州的债务吧，贵州为了获得高速度的增长，大幅度增加投资，而用于投资的大量的钱是借来的。

在中国各个省级单位里，贵州是债务除以GDP比率最高的地区。不要光看GDP的增长速度，要看它的GDP增长和债务增长哪一个更快。我非常遗憾的告诉大家，贵州的债务增长得比GDP更快。这种局面可以持续吗？我想大家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我刚刚讲的就是今天的第三个部分，理解区域经济发展要明白空间的力量。

以上就是本期课程的全部内容，我是陆铭，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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