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缅北:暴力、贩卖、勒索与电诈,偷渡者沦为“行走的金钱”

澎湃新闻
知情人表示,在果敢一个普通人,只要30岁以下就可以卖二三十万元,“他们就是行走的人民币”。电诈园区会为争抢电诈“人才”而火拼,“在果敢一个电诈人才可以卖到3000万”。

夜幕降临时,缅甸佤邦勐波的夜空会不定时燃放起礼花。

燃放的时间越久,意味着一次诈骗到手的钱就越多。

在境外工作的程翔第一次看到时并不稀奇,而接连看到燃放的礼花让他好奇,经他了解得知,按惯例,只要50万元以上的单子诈骗成功,电诈园区里就会燃放礼花以示庆祝,“你数一数响声,如果是‘嘭、嘭、嘭、嘭、嘭’接连5发,那就是一单50万成功了”。

与此同时,佤邦北面的果敢老街,虽然晚8点至次日凌晨5点宵禁,仍不时传来枪声。一个电信诈骗“能手”或“技术人才”,在果敢可以卖出3000万元身价,电信诈骗园区的老板们“为了人才”会大打出手,相互火拼,“今天的果敢比过去的‘金三角’还恐怖”,在果敢工作的候贤说。

这里是缅北,电信诈骗分子的“温床”。自2015年以来,中国警方与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的执法部门联合打击电信诈骗、网络赌博后将一些“骨干分子”陆续押解回国接受审判,柬埔寨等地的数十万电诈人员作鸟兽散,他们涌向缅北,从南到北地分布在泰缅边境的妙瓦底、大其力到佤邦、果敢、木姐等地,这里的“三不管”地带滋生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诈企业和电诈园区。

澎湃新闻近日前往泰缅老交界的“金三角”地区,深入走访、调查,透过多位曾长期工作或生活在缅北的人士,了解到了较为具象的缅北现状:数十万电信诈骗人员以偷渡的方式,涌往缅北华人聚集区,当地写中文、说普通话、用人民币。正常的护照已无法通行到缅北,一张边境通行证在缅北从最初办理时的200元工本费,已炒到今天7万元,而且名额有限、一证难求,为了“快速赚钱”、“发大财”,更多人铤而走险,偷越国境。

自偷越国境那刻起,“他们就是行走的人民币”。他们怀揣着发财的梦想前往,多数人在偷越国境前就清楚地知道即将从事的工作,而迎接他们的将是棍棒、皮带、电击、强奸、水牢、小黑屋、强迫卖淫等,“只要30岁以下,一个普通人在果敢就可以卖二三十万元,买的老板不怕亏,买过去若完不成任务就打电话给家属要 钱赎人。”候贤说。

电诈公司的老板多为中国人,来自中国东南某省份的居多。这些老板携带大量资金,他们购买地块建房、租赁办公场地、投入设备、人力等,当地的武装力量则以占干股的形式与他们分成,并为他们提供安保庇护。

目前,面对中国公安部、外交部等相关部门越来越严厉的打击和防电诈APP的普及,缅北的电诈团伙部分人又开始往柬埔寨等地跑路转移,部分人则将诈骗目标定位到日韩、欧美等西方世界。

“金三角”核心地带

缅北,一般指掸邦、克钦邦等地,这里各种武装力量错综复杂,犬牙交错。

在臭名昭著的“KK园区”所在的缅东妙瓦底,这里至少有两股实力强大的武装力量,他们是从克伦民族联盟分裂的克伦佛教军和克伦基督军,也叫克伦边防军和克伦民族解放军,分别都有自己的地盘。其中克伦基督军与缅政府军冲突不断,克伦佛教军被则被缅军收编后如今已成为当地的克伦边防军。

知情人士向澎湃新闻透露,“KK园区”正是在克伦边防军的势力范围,后者为其提供庇护。就在一周前,该园区周边克伦基督军和缅政府军,及克伦边防军激烈交火,反复发生枪战。

在妙瓦底水沟谷,“KK园区”只是其中一个较为知名的电诈园区,除此之外,还有钻石园区、富力园区、大象园区、凤凰园区等近20个园区,里面入驻的都是搞电诈的公司,“妙瓦底一个小镇,电诈人员最多时30万左右,至今还有约9万人在那边。”

从妙瓦底沿着泰缅边境一路向北,至泰国湄赛、缅甸掸邦大其力的接壤处,这里是“金三角”的核心地带,曾经的大毒枭坤沙、糯康在此割据一方。大其力尽管属于缅政府军的势力范围,但各种民兵团盘根错节,也是如今“金三角”地区最不安全的地带之一。

自今年5月7日起,当地政府宣布大其力执行“限外令”,禁止任何外国人前往大其力。

8月5日,澎湃新闻记者赶到泰国湄赛与缅甸大其力一河之隔的湄赛口岸时,湄赛桥两旁的护栏上密密麻麻插着泰、缅两国的国旗,近年还新增了铁丝网护栏,跨过长约100米的桥面就能入境对方的领地。泰国靠左行驶,缅甸靠右行驶,两边通行的车辆在湄赛桥上变道,以致桥面经常发生车辆拥堵。记者观察的这段时间,泰国人和缅甸人往来穿梭于其间,没看到中国人面孔。

看似安静祥和,可危险一直存在。过去,“金三角”毒品泛滥时,湄赛桥下曾是公开的毒品交易中心。2022年2月8日,外交部和中国驻缅甸使领馆两次发布声明提醒中国公民谨防“高薪招工诱骗至妙瓦底、木姐、大其力后被迫从事电诈等非法活动”。

2023年3月16日晚,大其力一家超市的女员工被持枪人员劫持后用中文大喊“我有两个小孩,我不能跟你走”。视频在国内社交媒体广泛传播引发关注,驻缅甸使领馆还为此发声。2023年4月,驻缅甸使领馆营救了1名被骗至大其力从事电诈活动的中国公民,其遭受殴打拘禁,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从湄赛口岸至泰国清盛码头约半小时车程。“湄公河惨案”发生时,一名中国同胞的遗体就在距清盛码头不远处的河边树下被发现,罪魁祸首糯康也是在这对面的老挝境内被抓后押往昆明接受审判。自此,中、缅、老、泰四国的巡航船每个月从西双版纳关累港出发,巡航抵达这里。

虽然泰国至缅甸的湄赛口岸没看到中国人面孔,但是从泰国清盛码头至老挝“金三角”特区的船上,横穿湄公河往来两国间的一半以上是中国人,听口音福建、湖南、四川、东北的居多。澎湃新闻记者了解到,他们有人是来旅游,有人来投亲访友,也有人来是为了求职,他们穿过“金三角”的泰国或老挝的国境口岸后,原本不认识的人之间会询问目的地,商量着一起拼车。

再往北就属于缅甸掸邦第二特区佤邦的地盘。佤邦又分为南佤邦和北佤邦,该地盘上佤邦联合军一家独大。卧榻之侧还有高度自治、控制掸邦东部第四特区的掸东同盟军。

佤邦在整个缅北来看相对治安较好。“县城街上有当兵的巡逻车,你打架他们就会过来,他们来了你不停手还打,他们就两边都打,如果他们来了你停下,一般就带去罚款”,在佤邦经营饭店的福建人胡诚说。缅甸人则这样形容:“在佤邦你报警至少人家会来,但在果敢你报警没人会来。”

澎湃新闻调查了解到,即使佤邦的社会治安相对平稳,佤邦政府不支持电诈行业,可也默许电诈行业的存在,像勐波这样一个平常只有三四千人口、只有一条街的小镇,电诈人员最多时达10万左右,首府邦康也不例外,电诈园区拔地而起。

多名知情人分别告诉澎湃新闻,缅北电诈园区里的公司,背后都有民族武装力量占干股,双方合作,或四六分成,或三七分成,像佤邦,通常由军方占30%的干股。

“从柬埔寨到缅北”

2012年,中国警方发布了一份通缉令,将一名叫佘智江的男子列为网上逃犯,后该男子以佘伦凯的身份活动于东南亚。

公开报道显示,佘智江1982年出生在湖南邵东一个农家,长于桂林城镇。1996年时,他在桂林跟随小姑姑学裁缝,曾换过20多种职业:开农用车、修机动车、推销洗发水、做保安、开按摩店、做直销等,而后旅居柬埔寨,闯荡东南亚淘金。

2017年,佘智江获得柬埔寨国籍,将名字改为佘伦凯。这一年,他在泰缅边境的缅甸克伦邦妙瓦底特区与克伦武装合作,一手打造“水沟谷亚太新城经济特区”项目。这就是前述臭名昭著的电诈“KK园区”的前身。

彼时,起源于台湾的电信诈骗,被复制到柬埔寨的金边、西哈努克港、波贝及菲律宾等国,电诈行业当时在柬埔寨发展得如火如荼。“西哈努克港的GDP就是电诈和网络赌博撑起的。”一名长期关注电诈行业的人士说。而佘智江正是因开设网络赌博起家,面向中国人诈骗招赌被通缉。

公安部网站显示,自2015年11月公安部部署开展打击治理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专项行动后,首次将254名电诈犯罪嫌疑人从柬埔寨押解回国。此后,该数字不断更新,每年都陆续有电诈犯罪嫌疑人被我公安机关从柬埔寨押解回国。2019年5月至2021年9月,仅“509特大跨境诈骗案”就先后抓获从柬埔寨等东南亚回流的电诈犯罪嫌疑人1.9万名。

2019年,随着我公安机关与柬方跨境协作打击的持续深入,在柬埔寨的电诈行业、网络赌博团伙等作鸟兽散,“西港好像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有些人连作案的电脑等设备都来不及携带就逃了,这都影响到西港的房地产行业了,目前有少部分电诈团伙仍活跃在柬埔寨。”上述人士对澎湃新闻说。

至此,佘智江们把目光盯向了“金三角”妙瓦底这样的“三不管”地带,并一路向北深耕缅北,分布在大其力、邦康、勐拉、腊戌、木姐及整个果敢地区。

2022年8月,佘智江在泰国曼谷被泰国警方逮捕。

疯狂地盖楼

佤邦勐波县城是一个规模很小的镇子,只有一条街。

跟果敢一样,街上为数不多的餐馆、小卖部和宾馆的门牌匾额都用中文书写,这里的人都说的是普通话,连学校的教育都是普通话,流通的也是人民币。

2019年,来自福建龙岩的曾城刚到勐波县城时,这里只有三四千人。让曾城唯一意识到自己身在境外的是光明正大的红灯区和唯一的“娱乐场所”——一家赌场。

这些都是中国人开的。曾城记得,彼时偷渡至勐波只需两三百块钱,加上路费和一路开销,几千元就可达勐波,抵达后租赁一间房一月租金两三千元,“人少,生意也不好做。”

电诈团伙的到来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安静平和。“听说柬埔寨打击厉害之后,一下子这里人就多了起来”,曾城说,原本三四千人的小县城随着人越来越多开始向两边延伸发展,越来越多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人多的时候有10万人,都是岁数不大搞电诈的年轻人,“此后租房子,租金开始按平方算,1平方米200元。”

曾城开了家餐馆,房租从最初的3万元一年涨到了72万一年。昔日门可罗雀的餐馆,因为人口的骤增,他光卖早餐,一天的收入也可达两三万元。县城里,赌场也陆续增加了3家,KTV新开了1家。

彼时,在曾城的认知里也没有“园区”的概念。他只知道搞电诈的数万年轻人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也没有老板抛头露面管控,出面带头干活的都叫“组长”。

这些“组长”或“体面”的电诈员工,会开着阿尔法、皇冠轿车在街头大油门呼啸而过。跟国内的车市不一样,国内70万元的车,在这里3万元就可以买到一辆二手的。县城周边的沟里,满眼望去都是掉下去坏了的汽车,“开坏了就扔,没有人要,没有起重机拖车,维修比新买一辆贵。”这让曾城心动,他决定带弟弟来这里收废品——打捞废弃的汽车,但最终疫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随着电诈行业在当地兴起,偷渡的成本也越来越高。“没法通过护照的正常途径抵达缅北,要么是凭借边境通行证,要么是偷渡。”曾城说,起初的边境通行证一张200元,在国内边境地区找一家旅游公司或贸易公司挂靠作中介,就可办理,“如果没有这个证,先到达边境地区看看,那边载客的摩托车为了抢生意,马上前来询问是否去玩,50块钱就可以通过小路载到对面,也能拉过去。”

随着管控的严格,如今一张边境通行证需要六七万元,“所以有这个证的人很少很少,大多数人都是偷渡过去的,心知肚明。”

多次出入过邦康的程翔说,佤邦已收紧了通过边境通行证出入境,“每年限定名额,花7万元钱办理还得找人。”

7月25日,佤邦司法工作委员会发布了一个内部文件,要求各县、特区严格警惕偷渡者,并要求对入佤邦的外籍车辆和人员严格登记,各地警察分局和交警大队在口岸协调办理相应证件。

除了房屋租金、营业额和偷渡成本的增长,需要交给当地政府的费用也水涨船高。据曾城称,那些人刚到勐波时没有人查他们的证件,只要交了相应的钱,就可以开公司,“你让他入干股,他就同意了,反正都是中国人搞中国人。”

起初,曾城他们需每月向警察局交纳100元的治安管理费,向卫生局每月交700元的卫生费,都是警察局和卫生局主动前来收取。

电诈行业入驻县城后,当地的武装力量介入,成立了一个管委会。“管委会好像比警察权力大,我想至少是个旅长那种级别。”曾城说,之后交费直接要交给管委会,收费就高了,管委会收费时以营业许可证的名义征收,面积小的餐馆、小卖部这些店铺5000元一个月,“面积大的电诈公司园区这些按面积计算。”

勐波的收费放在整个缅北来看算是廉价的。知情人透露,勐波最火的时候,购买一亩地七八十万元,但因为打击电诈,人员很快出走后就冷了下去,佤邦首府邦康的一亩地达200万元,勐拉一亩地最贵时达300万元,而如今果敢的一亩地已经卖到了800万元,“虽然之前在果敢的中国人都走了,但老街那些高楼大厦都是搞电诈的,也比佤邦勐拉的强多了,缅甸没有一个特区的火爆能比得上果敢,目前还在疯狂地盖楼。”

控人的手段

虽然武装力量为电诈园区提供了庇护,但他们不会直接派兵看守,在缅北电诈园区里持枪的看守,都来自民团或保安公司。

澎湃新闻调查得知,他们买枪都在枪支泛滥的泰缅边境或勐拉,1万元就可买到一把枪,而在电诈园区里,有些园区仅一家公司,有些园区里数十家公司,每层楼紧锁的同时都有保安把守,紧锁的大楼门口还有人值守,这都是为了防止员工逃跑。知情人表示,在果敢一个普通人,只要30岁以下就可以卖二三十万元,“他们就是行走的人民币”。

配枪的保安只是明面上威慑电诈员工的有力武器,实际上他们控制人的手段五花八门,甚至比枪支更能给人恐惧。

来自福建龙岩的林博文在境外已4年多了,他的堂弟在果敢一个叫苍胜科技园的园区从事电信诈骗。堂弟给林博文讲,在初到电诈园区时,他亲眼目睹了逃跑的同伴抓回后被挑断了脚筋,扔太阳下暴晒。

“白天是暴晒,晚上关水牢。”林博文介绍,所谓的关水牢,就是把人关进铁笼子然后再投入水中浸泡。这让林博文堂弟打消了逃跑的念想,再后来看到有人被砍掉三根手指时,他已习以为常。

女性前往缅北所面临的境遇可能更悲惨。林博文说,相貌较好的可能会遭到强奸乃至轮奸,业绩差的会被强迫卖淫,以偿还老板的物业费、电费、水费、生活费等。

同时,他们还时刻面临被卖来卖去的境况。另一名知情人表示,完不成任务、业绩的电诈员工会被老板卖给另一家电诈公司,如果在下家还完不成任务,就会遭到残酷殴打。施暴者使用木棒、电棍、皮带、烟灰缸或凳子……只要是手能拿起的东西,同时拍摄员工被施暴的过程和惨状,发给他们的亲友威胁索要财物。

当然,对“表现优异”的员工,电诈老板们有自己的奖励,发业绩工资。以佤邦的电诈园区为例,一笔50万元的单子,诈骗人员可到手20万元,给老板交30万元,一级级分成。

除了发业绩工资,业绩好的员工会被带出去吃喝嫖赌一次。在果敢大点的园区里,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在内部就可以消化解决。

几大家族争“老大”

缅甸掸邦第一特区果敢自治区自2015年以来,晚8点至次日凌晨5点被军方宵禁,这里也是如今整个缅北最为混乱复杂的地区,像恶名远扬的苍胜科技园、卧虎山庄等电诈园区就在果敢。

果敢总面积2060平方公里,还没有毗邻的云南省镇康县大,其首府老街与镇康县南伞镇一墙之隔。

虽然仅一墙之隔,但一边是井然有序的街道,另一边街道目力所及都是大大小小的赌场。有些赌场的门口,停放着专门接送赌徒的车辆。像国内酒店的礼仪小姐一样,赌桌上的牌手穿戴整齐,她们颇具仪式感地鱼贯而入,成为当地的“风景线”。除此,红灯区、皮卡车拉着的武装人员、街上抱着行人大腿乞讨的小孩和各种穿梭在街上的豪车构成了果敢老街的画像。

果敢虽然有果敢同盟军,但自治区各派势力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老大”,没有一个人能说了算。

当地所谓的“四大家族”,都曾是“果敢王”彭家声的属下。

公开资料显示,果敢自治区主席白所成,其二儿子白应苍是果敢民兵大队大队长、财政局副局长、百胜集团(百胜赌场)总经理、苍胜科技园区创始人。白应苍高调举行生日宴会,还邀请国内明星网红站台祝贺,引发热议。知情人透露,老街双凤城、白鹤公馆到酒坊一带是白家的势力范围。

魏超仁为首的魏家,其弟掌控一个边防营,算是大家族中唯一手握军权的势力。家族旗下亨利集团经营东南亚的酒店娱乐业、电信诈骗、赌博,产业延伸到柬埔寨和泰国。

早在2021年,就爆出白家和魏家为了抢夺电诈园区和电诈人员而发生火拼的事件。就在2023年6月23日晚,魏家亨利集团附近再次发生激烈枪战,被指是白家清理内奸,也有说法称是两大家族争抢电诈“技术人员”。

果敢首富刘阿宝,其家族旗下的福利来集团经营赌场、房地产等,被指跟缅政府军关系密切,势力范围在老街东城。自治区副主席刘国玺家族专营矿产,也是一大家族。

“果敢现在不限于四大家族,现在都在争老大。”知情人透露,除了上述几家,还有明家、郭家、徐家都有自己的地盘,每家的地盘上都有电诈园区,“电诈在果敢遍地开花,园区、民房、民宅、别墅里,到处都是搞电诈的,年轻人只要有点钱的,都在搞这个,这些新冒出来的电诈老板们,无论是注入的资金盘还是诈骗得来的项目,并不比四大家族差”,上述知情人士说。

另一个恶名远扬的电诈园区——卧虎山庄,就是明家的产业,它的创办人如今已成了植物人。知情人说,卧虎山庄由原果敢县县长明学昌的大儿子明国安出土地、国内有一福建人出资创办,明国安是老街警察营营长,一日在老街街头策马扬鞭时不慎坠马,摔成植物人后如今还在泰国住院,园区由家人接手管理。卧虎山庄里面共4栋楼,每栋楼里都在搞电诈行当,共有数千人。此外,东城幸福桥旁边,还有明家的电诈园区,“卧虎山庄虽然出名,但比它厉害的还多的是。”

2023年5月27日,在明家东城幸福桥电诈园区旁发生激烈枪战。视频显示,一辆雷克萨斯被武装人员从高处攻击,双方人员持枪对射。知情人证实,这就是两大电诈园区为争抢电诈“人才”而火拼,“在果敢一个电诈人才可以卖到3000万”。据该知情人称,有些“电诈能手”、“技术人员”被老板视为人才,“人才”也会在电诈园区之间被买来买去,而得不到的老板会因此大打出手,出现两个园区之间火拼的情况。

对此,5月29日,果敢警察部队21营发布声明称,该事件系东城某公司及其他公司之间,因误解产生的个人冲突,完全属经营团体个人行为,并非某些自媒体所表述的“警察与民兵”激战。而整个事发过程地方政府部门、相关治安负责领导及警察部队21营在内的部门均不知情。

果敢警察部队的声明推清了责任。这是因为,在果敢人人可以持枪,“有钱就可以养兵,有钱就可以养枪。”澎湃新闻记者调查了解到,果敢当地人,只要没语言障碍、不是残疾,都会拿着枪给来自中国的电诈公司当保安看守,“这是默许的”。

除了“抢人才”园区之间火拼外,在“捞人”时也会发生枪战的情况。缅甸人魏成说,他的朋友委托他在果敢救一名中国人,他又委托果敢带兵的朋友去“捞人”,结果“捞人”不成、双方发生枪战,“我朋友不是说有多厉害,但在果敢肯定也是有点关系和实力的那种,带着部队的人过去捞人,人没捞出来就打起来了,现在一捞就打仗一捞就打仗,这种情况多了,没办法救人。”

当然,在果敢也有从事正经生意的中国人。“但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亲戚或朋友在当地有点实力,拉拢过去合伙经营一家正常的酒店、餐馆、维修店等门市,基本没有一个毫无背景的人能过去打拼的。”

除了上述大家族,中国人组织里具有一定实力的数福建商会。林博文表示,商会因地方特色明显、内部团结,且背靠大家族,在当地举足轻重,有时候也会帮着国内的人捞人。

在此现实背景下,来自中国各地的警方和寻亲的家属都会落脚在果敢老街对面的镇康县南伞镇,等待着“放人”的消息。

回不去的故乡

在境外4年多,林博文不是不想回国,而是不敢回国。

林博文并非电诈人员,他在境外有正经的事业。“回去的话,公安局肯定会找着谈话,主要是护照就作废了,很难再出来。”林博文说,家乡的派出所怕他在境外搞电诈,民警与他互加了微信,会随时打视频电话以确定他的位置和现状。

堂弟搞电信诈骗,也在境外不敢回国。“他是想回去,但又怕回去被判刑。”堂弟告诉林博文,电诈园区的老板开的都是豪车,来钱快,有时候一月就有数千万元的收入。身边老乡们的例子让林博文心动,他心中生起一个念头,“投资一个园区,拉一支自己的队伍。”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过不去良心这道坎。”林博文觉得,无论在境外如何发展,始终要落叶归根回到故乡。

就在今年暑期,林博文的朋友——一个18岁的河南焦作女孩白鸽,和闺蜜从西双版纳出境,抵达果敢后向林博文求救。

白鸽发私信给林博文称被电诈人员绑架控制,闺蜜拿电话报警时被发现后遭到轮奸,之后便失去音信,而她因为懂英文,被迫在电诈园区从事翻译工作。

白鸽偷发私信让林博文想办法救人,但没有具体的园区名称,他无计可施。虽然他的堂弟也在果敢苍胜科技园区,但果敢地区电诈园区林立,一个园区里就数千人,“就算在同一个园区,也不一定能照面。”白鸽最后一次给林博文发私信已在半个月前了,截至澎湃新闻发稿时,林博文询问情况私信白鸽,对方一直没有回音。

澎湃新闻今年多次收到网友求助信息,称家属被骗至缅北后失去自由难以营救。这些通过各种途径前往缅北、失去自由的多是青少年。

4月底,云南宣威5人被骗至缅北,其中4人是初二学生。家属告诉澎湃新闻,他们从西双版纳勐腊偷渡出境,被人接到果敢逼迫从事电信诈骗工作。聊天记录显示,对方让家属交偷渡费、预支、物业费、设备费等总计11万元1个人,“交钱就放人,不交钱谁来接都接不走。”整整一个月后,经多方努力,4名初中生平安回到国内,但已受到惊吓。

同样,4月初,云南大理漾濞县3名初中生被骗至缅北后,对方要求家属每人打款12.5万元后才将人放回。

来自广西的20岁的韦银一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家属称,韦银一原本在广东惠州一家生产蓝牙耳机的企业上班,但在网上看到高薪招聘的信息后被骗至果敢老街。

5月29日凌晨,在果敢老街丽水山庄对面的一家电诈园区,逃跑的韦银一被看守抓回后殴打。坚持不下去的他偷着向家属求救,家属谈判时对方要求打款20万元后放人,“因为我们家境困难,交不出20万元,但他说他天天挨打坚持不住了,现在人还没回来,失去了联系。”截至澎湃新闻发稿时,韦银一仍未能回国。

类似案例不计其数。媒体越来越多的报道也表明,一旦踏入缅北想平安地“逃出生天”难度极大,幸运的人往往是需家属花重金赎回。

反诈的成果

当偷渡者们“求职成功”时,首先面临的是培训。

了解行情的魏成介绍,针对不同地区的人、不同的行业、不同的语言,扮演不同的角色。

以“情色”诈骗为例,诈骗人员会以谈恋爱或情色诱惑的幌子,跟目标互留联系方式。然后对方以看照片为由,要求目标下载境外的社交软件,一旦目标下载软件,手机或电脑中毒后,个人隐私信息就会被对方“一览无余”。

紧接着,对方进一步引诱,会跟目标裸 聊以录取视频。此时,到了收网的阶段,对方以把隐私视频或照片发送给目标的单位领导、同事或亲友为威胁,让目标“打钱消灾”删除视频,然而,根本不可能一次打钱后就成功删除,对方换着人不断对目标轮番要 钱、“吃干榨净”。

另一种常见的诈骗是冒充公检法的公职人员或银行工作人员,给目标打电话,谎称目标涉案或资金账户有风险,让目标转钱到指定的账户。

魏成说,电诈人员拨打电话用的都是虚拟号,他们可以通过公开资料查询到任何一个地方的职能部门或银行的公开电话,然后收集到目标的个人信息后,通过改码器将境外的诈骗电话号码修改成国内任何一个地方的职能部门的电话号码,“你在手机上接听时看到,显示的是你们那个地方的公检法或者银行的电话,实际上是境外的虚拟号码,一旦挂断后你重新拨打,肯定无法接通。”

通过这些培训,电诈人员每人领取四五十部手机开始作业。他们领取的手机都是在境外购买的,或老挝或泰国或缅甸的。在中国境内购买的任何手机,如果携带至缅北,入网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也有些电诈公司升级技术,在取得目标的个人信息后,用AI技术改头换面成目标的模样,与目标的亲友同事直接视频聊天,诈取钱财。

如今,老套的诈骗术在国家反诈中心的大数据面前已无从遁形,“中国人现在不好骗了,防诈骗APP什么的都宣传得很多了,现在有些园区开始诈骗日本人、韩国人,还有欧美国家的人,他们有契约精神容易诈骗得手。”

国家反诈中心的防诈骗APP的普及,有力地打击了电信诈骗。据公安部消息,国家反诈中心仅2021年共紧急止付涉案资金3200余亿元人民币,拦截诈骗电话15.5亿次、成功避免2800余万名民众受骗。当年的涉诈人员教育劝返工作,共从境外劝返回国21万人。

8月14日,中央政法委秘书长訚柏在国家反诈中心调研时强调,要压紧压实各方责任,构建起党委领导、政府主导、部门主管、行业监管、有关部门齐抓共管的整体格局,确保境外电信网络诈骗打击治理工作取得更大成果。将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作为“办实事、解民忧”的有力抓手,掌握主动权,打赢攻坚战,夺取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打击治理新胜利,向党和人民交出合格答卷。

至于国内盛传的缅北“噶腰子”仅仅是个段子。多名曾在缅北或如今还在缅北的人士向澎湃新闻证实,缅北的医疗水平相当于中国的一个乡镇卫生院,有钱有势的看病都在泰国、新加坡或在中国,“噶腰子”从技术层面来说无法实现。其次,器官的配型、储存、运输都是问题,无法在贫困落后的缅北实现“器官买卖”,这对于生存在那里的人来说也算是一件幸事。

知情人说,缅甸确实有“噶腰子”的例子,但都是在泰国进行,而对象大多是吸毒或赌博或贫困等原因自愿“卖肾”的缅甸人,他们先联系好蛇头,由蛇头联系欧美的市场后进行配型比对,成功配型后再往泰国摘取移植,“噶腰子”从配型到摘取、运输、移植,一般三四个月的时间,“没有配型,血型不对,移植身体器官都会互相排斥,这是最基本的,不是说今天把你拉过去明天就给你噶腰子,现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都说缅北噶腰子,没有配型就噶腰子难道摘下来爆炒吗?”

本文作者毛名,来自澎湃新闻,原文标题:《迷失缅北:暴力、贩卖、勒索与电诈,偷渡者沦为“行走的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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